我曾歌颂过母亲的真情,说那份沉甸甸的爱是一条忧伤的河,它从我的生命之初流淌,蜿蜒奔涌,灌溉幸福,抚平悲伤。我也曾想赞扬父爱的伟大,却总也无法描摹出一个具体的影像,于是,我只好赞扬父亲的背,因为,父亲的背早已深植于我的心间。
孩提时,父亲的背是一座伟岸的山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固执地认为,是十三年的军旅生涯给了父亲俊拔的身姿和威武的气魄。在那些日渐模糊的童年的记忆里,那灿烂的帽徽下映照的是一张坚毅的面孔,那坚实的步履间展现的是一份特有的从容。也许,是因为当坦克驾驶员的缘故,常常与30多吨重的钢铁堡垒打交道的父亲在无形中留给我一种强烈的印象,那就是,他洪亮的声音,炯炯的目光和用不完的劲头,让我觉得他的精神和血肉里早已揉进了金属的元素,他不会弯折,也不会倒下,并且会一直高大下去,就像一座伟岸的山。大约是五岁时候的一天,我跟着家属院里的孩子跑到打靶的场地玩耍,一直到了天黑还没有回家。正当蹦到土堆上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,父亲骑着车由远而近,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迎面压来,紧张得上不来气,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等待着“命运的审判”,而父亲只是沉着脸,低低的说了声:回家。这件事,也许他早已经忘记,但对我而言,那份来自内心的敬畏一直留存至今,并像一颗顽强的种子般不断地生长。我知道,这敬畏绝非缘于那一时一地力量对比的悬殊,而是来自那个曾经与钢铁为伴的汉子令我不由自主生出的无限尊敬。
少年时,父亲的背是一道倔强的坡。部队转业回来,一家人暂居农村,一面是没有工作文化水平不高的母亲,一面是同邻家孩子和泥巴翻墙头玩弹弓的我,等待复原安置的父亲在那四五个月的时间里,一定想了很多很多。时值夏季,他常常在黄昏的时候,骑车带着我在一片片林带间采蘑菇,或是偶尔停下来撸一把泛青的草籽,教我玩他小时候玩过的游戏……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,我发现父亲的背不再如从前那般笔直,而是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,仿佛是肩膀上正紧绷着一副绳套,身后拉着一架缓缓前行的车子。还记得初到县城那天,一家人挤在一台农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,后面拉着电视、柜子、锅碗瓢盆,搬进了一间半小小的屋子,家资殷实的房东笑着对父亲说,真不知道你们这一家怎么活。可我们还是活了,父亲每天认认真真地工作,尽其所能地节省开支,凭借着勤恳的态度和出色的能力,在我从小学到高中的近十年时间里,从一名普通职员成长为部门的负责人,带着我们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。迈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,望着父亲转身离去的样子,我的心酸酸的,眼前分明看见在岁月在父亲背上划过一道弧线,留下打磨的痕迹,叠加生活的重量,把那背压做一道渐行渐缓的坡,辄印深深。
青年时,父亲的背是一座慈爱的桥。一头驾起现实,一头连向未来,那近乎于匍匐的形状却蕴藏着无尽的力量,宛若一架坚实的石拱,承载着儿子的幸福和一家人的梦想,历经沧桑变幻,雨雪风霜,在半百的光阴里从未迷惘,屹立巍然。近两个月来,父亲没有任何闲暇,从日出到日落,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新家的装修中。从一盒螺丝钉的购买到一袋水泥的使用,从一段管线的布置到一扇房门的选择,从一步台阶的设计到一面墙壁的色彩,事无巨细,无不尽心。
父亲胃疼,一边忙着装修,一边喝药调理。父亲瘦了,个子不再高大,肩膀不再宽厚。父亲累了,新房子里站上一天,几晚好觉仍难解疲劳。我想,父亲是真的有些老了,就像是一台原本崭新的机器,经历过磨合、平稳运行,终至开始出现或多或少的问题。可即便如此,他依旧在不停的运转,因为,他深深地知道,肩上的担子还很重,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……
关于父亲的背,印象还有许多,但其实它们也许只是因为生命历程和生活环境的不同才有了变化,而最终都能够彼此融合并还原成同一种样子,或具体,或模糊,但总是肩负起同一种的使命,拥有着同一种力量,支撑起同一方天地。父爱因沉默而深沉,因深沉而厚重,因厚重而温暖,因温暖而感人。有一天,父亲的背也许会弯折成一条直线,但之于我,它依然是那么的伟岸、倔强和慈爱,因为,父亲的背在我心间。